从“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到“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从“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6300多公里的长江流过了华夏大地，也流过厚重的中国文学史，在滚滚浪花中留下了数不胜数的诗词歌赋。
在我国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莫砺锋先生眼中，长江洋溢着怎样的诗意，又怎样塑造了灿烂的江南文化？记者通过电子邮件，对他进行了采访。
莫砺锋
记者：长江和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文化是独特的区域文明，塑造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整体面貌。在您看来，和黄河文明相比，长江文明自身有着怎样的内涵与特征？
莫砺锋：华夏大地上有两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北方的大河长达5464公里，南方的大河长达6200多公里。据北宋宋祁的《释俗》记载，中国古代“南方之人谓水皆曰江，北方之人谓水皆曰河”。于是，北方的那条大河被叫作“河”，后来又称“黄河”。南方的那条大河被叫作“江”，后来又称“长江”。
与黄河一样，长江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万里长江滚滚东流，一路上九流百派不断地注入，流域面积超过1万平方公里的支流多达48条，整个长江流域的面积广达180余万平方公里。到了下游，长江变得浩浩汤汤，长江的年均入海水量达1万亿立方米，居世界第三位。长江文明最大的特征便与水有关，因为长江流域水网密布、雨量充沛，非常适合农业、渔业及交通运输业的发展，也就非常适合中华民族的生息繁衍，以及中华文化的发展壮大。比如稻作文化，便产生于长江流域。而舟楫之利，自古就是长江得天独厚的条件。到了近代，长江流域成为全中国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成为中华民族实现民族复兴的重要地域舞台。
记者：6300多公里的长江，在沿线塑造了多个地域文化。小桥流水，杏花春雨，水光潋滟，烟雨空濛，空灵精致的江南文化和长江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几千年来，在江南文化的形成过程中，长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莫砺锋：“江南”毫无疑义特指“长江之南”，这个地名在先秦时代就产生了，但是无论是地理区域意义上的“江南”，还是行政区域意义上的“江南”，它的内涵都是不断演变的。
历史地理学者周振鹤先生指出，江南作为一个地域名称，经历了一个先扩后缩，由大变小的过程，其方位则随着滔滔东流的长江不断东移。大致说来，秦汉之际的江南主要指长江中游的荆楚，中唐之后的江南主要是长江下游的吴越。到了近代，江南特指长江三角洲或太湖流域的八府一州，其范围与今天所说的长三角基本重合。从现代经济建设的视角来说，长三角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概念，但是要说到文化，则江南无疑是这个地区最合适的名称。
江南是著名的水乡泽国，江南风光整体性地得到长江水的滋润，从而格外温润秀美。比自然美景更令人心折的是江南的文化。长江的万里波涛，太湖的万顷烟波，使江南的文化基因中天然充溢着水的因素。水是自然界最宝贵的物质，它滋养了世间所有的生命，水稻、蚕桑、鱼盐……都是水乡特有的产物，而舟楫之利则为商业的繁盛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水网密度，雨量充沛的江南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鱼米之乡，也是现代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水又是自然界最奇妙的物质，它随物赋形，润物无争。它柔若无骨，却无坚不摧。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孔子说“智者乐水”。“善”和“智”显然都属于文化的范畴，水乡文化更加使人产生此类丰富的联想。
顾继怀 摄
江南自古以来盛产柔软细腻的丝绸和坚韧锋利的兵器，两者堪称江南文化的器物标志。江南的蚕桑业至少可以溯源到5300年以前，太湖南岸的钱山漾遗址中就有丝织品存在。江南的铸剑业，至少在春秋时代就已经非常发达，吴越的欧冶子、干将等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名匠。柔若丝绸，刚似利剑，这正是江南文化性格特征。水最善融合，长江的波涛就是汇聚众多细流而成，江南文化也具有开放包融的胸怀，对其他地区的异质文化兼收并蓄。古代的江南人民热情地接受泰伯带来的中原文化，近代的江南人民热情地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率先开眼看世界的近代国人中，冯桂芬、王韬、郑观应、薛福成等皆是江南人士。水是柔软的，又是刚强的。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任何坚硬的固体都是可以压缩的，水却具有不可压缩的物理性质。江南文化也是如此，操着吴侬软语的江南人自古就有不畏强暴的性格，清兵入关后长驱南下，却在江南受到最激烈的抵抗。鸦片战争时英国军队入侵长江，镇江人民奋起抵抗的事迹甚至惊动了远在欧洲的恩格斯。刚柔相济的江南文化，既有善良温和、宽宏通达的品性，又有果敢坚毅、刚强不屈的风骨，这些都得益于长江水的浸润浇灌。
记者：长江也是一条诗意流淌的河流，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作为我国著名古典文学学者，您认为亘古流淌的长江对古代诗人、词人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如果请您列举出一首您最喜欢的长江诗词，您会选择那一首？
莫砺锋：万里江河最能启迪人们的哲思，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长江流域又是无数英雄豪杰的历史舞台，有多少兴亡故事在这里上演。当诗人面临滚滚东流的江水时，深刻的哲理思考与深沉的历史意识交织融合，便会内化成强烈的诗歌灵感。刘勰说，屈原“之所以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陆游站在归州江边感叹说：“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楚城》）都是因为如此。所以，长江也是中华民族伟大诗人的母亲河。
古代的伟大诗人，几乎都咏叹过长江。杜甫一生的最后几年都与长江为伴，写了许多咏叹长江的好诗。李白一生与长江结缘，25岁仗剑出蜀，晚年在长江下游的采石矶入水捉月而死。李白咏长江的名篇更多，但是最能代表李白性格的大河也许是黄河，诗人余光中对李白说：“黄河西来，大江东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条黄河你已经足够热闹了，大江且留给你苏家的乡弟吧。天下二分，都归了蜀人。你据龙门，他临赤壁。”（《戏李白》）
顾继怀 摄
我们不妨说，就诗人的性格特征而言，李太白堪称黄河的形象代言人，苏东坡则堪称长江的形象代言人。黄河奔腾咆哮，落天走海，冲决一切阻碍。长江则以波澜不惊为主要面目，它更加深沉，更加从容，百折千回地奔向大海。正因如此，我最喜欢苏东坡在黄州的长江边上所写的诗词名篇，这些作品最好地阐释了“诗意长江”的主题。首屈一指的当然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虽然后人对此词的情感内蕴见仁见智，但公认它是东坡豪放词的代表作，都认为演唱此词必须用铜琵琶、铁绰板来伴奏。我们不妨说，滚滚东流、一泻千里的长江为东坡注入了刚强不屈的精神气质，威武雄壮、潇洒风流的古代英雄为东坡提供了积极有为的人生典范。从这个意义来说，就像黄河是李白人生精神的象征一样，长江就是东坡人生精神的象征。东坡在黄州的长江边徘徊思考了将近五年，他参透了长江，也参透了人生。《念奴娇》便是东坡献给长江的一首颂歌。
记者：长江对江南文明和江苏文脉均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您看来，已经持续了五年的“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对于传承、弘扬长江文化有什么重要意义？
莫砺锋：任何文化都可以分成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三个层面。江南文化在前两个层面上都留下了优秀的遗产，但是最值得我们总结、继承的，当然是其观念文化，也就是江南先民的思维模式、价值判断和思想结晶。观念文化成果集中体现在思想、宗教、科学、文学、艺术等方面，而历代典籍就是这些成果的重要载体。人杰地灵的江南在这方面贡献巨大。记载在《礼记·礼运》篇中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段言论堪称最具普世价值的人类理想，就是孔子对常熟人言偃的询问作出的回答；中国最早的文学总集《昭明文选》，最早的文学理论巨著《文心雕龙》，都产生于南朝的南京；世界上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编纂于明代的南京；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总集《全唐诗》则编纂、印行于清代的扬州……总之，江南产生及保存的文化典籍浩如烟海，这是列祖列宗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
“盛世修典”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历朝历代，中国人都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全面保存、整理古代的典籍，进而从中撷取精华，阐释义理，以达到“温故而知新”的目的。当代中国正处于文化复兴的时代，当代中国人理应保持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敬畏和传承，也应该重视本土典籍的保存和整理。在中华民族面临着民族复兴的伟大使命的今天，我们对江南文化的典籍进行全面细致的整理，对江南文脉进行探源索本的研究，不仅能为江南乡土文化的发展创新提供学习的资源，而且能为整个中华文化的发展创新提供地域的经验。从2016年启动的“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的主要意义正在这里。
万里长江终古不竭，千年文脉日月常新，江南文脉应该在打造当代中国软实力的过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从而在复兴中华的伟大事业中再度焕发生机，这对于传承和弘扬长江文化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 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