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苏省淮安市茭陵乡大胡庄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的距离超过了2000公里。如果不是因为一场跨越50年的找寻，朱学竹、朱学松、朱学义不会想到，他们会和这片遥远的东北土地产生什么联系。如今，齐齐哈尔的西满革命烈士陵园，成为了这兄弟三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因为，那里埋葬着一位烈士，正是他们的哥哥朱学林。朱学林究竟是谁？为什么现在被葬在齐齐哈尔？兄弟三人为何寻亲50年？日前，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在交汇点新闻客户端24小时报料平台得到线索，并进行了多方采访，为你独家讲述这个从江苏走出来的英雄人物，以及他的家人感人至深的寻亲故事。
亲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大胡庄有位朱学林烈士
初夏时节，淮安大胡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眼前的村庄模样和记者想象中大不相同，得益于苏北农房改善，这里白墙黛瓦，屋舍俨然，家家户户早已旧貌换新颜。已过耄耋之年的朱学竹老人儿孙满堂，在家里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张他80岁寿辰时拍摄的全家福，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很是欢喜。紧挨着全家福，一张泛黄的单人黑白照格外引人注目，照片里的青年便是朱学竹的哥哥——朱学林烈士。
1922年，朱学林出生在淮安大胡庄。虽然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民，但从朱家兄弟四人“林、竹、松、义”的名字中，可以想见父母对孩子们在为人秉性上的要求。1940年，在保家卫国的声浪中，18岁的朱学林放弃学业，未与父母商议，便报名参军，慷慨赴国难。彼时，正值中共中央开辟苏北抗日根据地，骁勇的朱学林多次作战，表现优异，参军同年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编入新四军第三师，成为这个赫赫有名的传奇之师中的一员，并历任班长、文化教员、副连长、连长等职务。抗日战争胜利后，新四军第三师赴东北参与解放战争。据朱学林二弟朱学竹回忆，朱学林在1945年赴东北战场前，曾回家劝其未婚妻王氏改嫁。他对未婚妻说，“中国不解放我不回来！革命一天不成功，我就一天不会回来，你不要等我了，我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了，你找个好人嫁了吧！”那时，朱学竹仅有8岁，他记得哥哥临走前把他抱在怀里亲昵了一下，就作别了家人。
朱学林随部队进军东北后，编入东北民主联军。1945年10月起，朱学林任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一三二师三九五团一营营长，曾两次荣立大功。起初，他还保持着与家里的通信，告诉父母，他很好。随着战事紧张，1947年起，朱学林便与家人断了书信来往。1948年，家里收到了一封来自东北的信件，里面没有任何的文字说明，仅放了朱学林的一块怀表和一些零用钱。那时，家人们便感受到了一丝不安。一年后，家人收到来信被告知朱学林已在1947年牺牲了，年迈的父母不堪打击，日日痛哭，没过多久，父亲就因伤心过度，撒手人寰。临终前，父亲嘱托朱学竹，“现在你就是家里的老大了，你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坟啊。”父亲临终前抱憾的模样，在年纪尚小的朱学竹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大哥与父亲相继离世，给母亲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不久，母亲也疯癫了。”
据朱学林的同乡战友陈殿喜返乡后向朱学竹回忆，朱学林牺牲在辽宁彰武县。当时，朱学林已接到调令，将升团长调去其他地方作战，但他坚持打完当晚的战役，不料在这场战斗中，朱学林身中敌方飞机扔下的炮弹，当场牺牲。那天，全营战士痛哭流涕，无一人吃得下饭，战士们亲手将营长朱学林葬在了彰武。虽然除了战友的口述外，并没有任何档案记录这一细节，但如果哥哥当时真的有机会立刻赴任团长，他是不是本可以避免牺牲呢？这个疑问与遗憾一直盘旋在朱学竹的心头。
历经无数坎坷，兄弟三人踏上风雨寻亲路
从1947年朱学林与家人失去联系起，找到朱学林一直是全家的牵挂。到了1962年，朱学竹已经26岁了，每当夜幕降临，大地沉寂，朱学竹都会想起父母以泪洗面的模样，想起哥哥对他的疼爱。这年清明时节，朱学竹开启了动身去找哥哥的漫漫征途。说起几十年的寻亲路，朱学竹掏出衣服口袋里的手帕擦起眼泪说：“我吃了太多苦了。”
“那时我只知道哥哥牺牲在辽宁彰武，卖了一头猪后，我凑上了去彰武的路费。为了省钱，我从村里先走上三四个小时，走到离家最近的汽车客运站，再坐汽车去徐州，到了徐州才能坐火车去东北。”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朱学竹问人勤快，一路打听着坐上了北上的列车。山高路远，风雨迢迢，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去远方。回忆起近50年前的这趟远行，朱学竹历历在目。“到彰武时已经是晚上了，打听好民政局的位置，我找了个旅舍住了下来，第二天早上6点，天一亮，脸一洗，我就去民政局门口等着了，一直等到8点工作人员上班。”朱学竹想着，既然哥哥牺牲在这，葬在这，民政局的烈士名录里一定可以查到哥哥的信息。可是工作人员反复核对，并没有查到朱学林烈士的资料，这让朱学竹蒙了。“当时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回到徐州时，带的饼子也吃完了，满脑子心事，又饿，结果下楼梯时踩了个空，把胳膊跌断了。”由于没把握好最佳治疗时间，年纪轻轻的朱学竹就此落下了三级残疾。第一次出门寻亲不仅无功而返，还抱恙在身，这对本就贫苦的朱家来说可谓雪上加霜。
第一次去彰武碰壁后，倔强的朱学竹没有放弃，三弟和四弟也踏上了寻找大哥朱学林的漫漫征途。当年哥哥参军时，他们还小，哥哥是一个既亲近又遥远的形象，但父母撕心裂肺般思念哥哥的情景令他们难以忘却。此后多年，他们分别跑合肥、去天津、上广州、到海南岛……多方寻找哥哥的老战友提供线索。不愿相信哥哥不在彰武的四弟朱学义，也曾动身去过一次彰武。“我不甘心呐，我哥哥怎么会不在彰武呢？我去他牺牲的彰武南柳河挨家挨户到处问，有没有见过朱学林的坟。结果还是白去了一趟。”今年已经78岁的四弟朱学义，也向记者回忆起寻找哥哥的历程。
每一次出行，除了要面临人生地不熟、方言沟通困难等问题外，往往还要攒上半年的钱，才能攒出一个人的单程路费。据朱学义回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大集体”时，他每天工作可以记十个公分，赚一毛钱，通常省吃俭用大半年能攒下二三十元的路费，用来出门寻找哥哥。“火车站广场上2分钱一碗的稀饭，我都舍不得喝上第二碗。”有一年，听哥哥的战友说，朱学林的墓也许迁到了哈尔滨。朱学义攒了几个月路费，满怀希望地辗转北上。到了哈尔滨烈士陵园后，朱学义向工作人员要来园区烈士名录，多次核对查找，也未发现朱学林的名字。不甘心的他就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去看，还是一无所获。这样失落苦闷的经历对于三兄弟来说又何止一次两次。
从兄弟俩的口中，记者了解到，几十年来，只要攒上点钱，兄弟们便会用在寻找大哥身上，凡是哥哥战斗过的地方，都有他们找寻的足迹。最困难的一次，朱学竹寻亲回程时身无分文，硬是花了四五天时间从徐州走回到了淮安大胡庄，沿途饿了就找好心人要点口粮，他会和对方强调，“我不是要饭的。”提起这些隐秘的伤心事，朱学竹没有流露出任何寻亲路上的后悔。后来老三和老四都觉得找不到哥哥朱学林的墓了，朱学竹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劝他别再折腾了，可倔强的朱学竹始终义无反顾。在漫长而贫苦的岁月里，朱家兄弟从未借用烈属的名义为自己讨得半点好处。兄弟俩说：“我们的哥哥是烈士，我们不能利用哥哥的名声当特权，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自己克服。”
战友带来好消息，跨越半个世纪终圆梦
作为淮安籍烈士，朱学林的生平事迹在淮安烈士陵园亦有陈列。在未能找到哥哥的日子里，朱学竹每年清明都要去那里祭拜哥哥。每去一回，找到哥哥的信念都在朱学竹心中愈发强烈。寻亲之路屡屡碰壁，他们却屡败屡战。在和时间的较量中，三位弟弟也从壮年小伙变成了白发老人。终于，希望出现在了1997年，哥哥的一位战友在齐齐哈尔西满革命烈士陵园里无意间看见了朱学林烈士的墓碑。原来朱学林的墓早就被迁到了这个东北解放区的第一座烈士陵园里。年过半百的三兄弟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同奔赴齐齐哈尔，那是1997年的清明节，虽已是4月，但下火车后，北方刀子般的寒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至今令他们难忘。“北方的4月还很冷，但那一刻我们的心是火热的。从1947年和哥哥失去音信起，我们找了50年，原来齐齐哈尔才是我们要来的地方。”朱学竹激动地和记者诉说着当年的情景，“在西满革命烈士陵园里，我们趴在哥哥的墓碑上失声痛哭，哥哥终于找到了，可以让爸妈安心了！”一个家庭对哥哥跨越半个世纪的思念，都在他们的嚎啕大哭里尽情释放了出来。
即使已经过去了24年，当年时任齐齐哈尔市民政局副局长的王国作，至今回忆起看见朱家三兄弟的情景，仍觉得泪点满满。“他们当时有60岁左右了，穿得很单薄破旧，鞋子上还有个大洞，兄弟三人在哥哥的墓碑前哭成了泪人，一直说着‘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那个情景我至今难忘，他们还拎了一个破布兜子，里面只有馒头和咸菜。”
此后，为了看望哥哥，朱学竹相继去过西满革命烈士陵园5次。遥远的齐齐哈尔竟成了他这一生中去过次数最多的城市。而他走出淮安所去过的所有地方，也都是为了寻找哥哥而去的。如今，朱家兄弟中的老三也已经去世了，只剩下老二、老四两个人。85岁的朱学竹告诉记者，他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踏上那片北方的土地，去齐齐哈尔看一看他的哥哥。
“哥哥，我还想再去看看你。我岁数大了。也许，再去就是最后一次了。”这天，朱学竹来到淮安烈士陵园，对着烈士名录墙上哥哥的名字喃喃自语。不远处，烈士陵园的纪念碑上闪耀着几个金色的大字——“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策划：任松筠 朱威
交汇点记者 虞越/文 邓宇轩/摄
特别鸣谢：黑龙江日报 通讯员 朱云峰
